昨天是无事的周末,作为大学生的上课生涯正式开始的前一天。预习了高数、计概大半天,总也有点倦怠了。忽然看到院系的微信水群里有人说晚上有月食可以看,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小时每天回到层数不多的单元楼,进去之前大概总是要看看天空的。「月亮」的概念,就这样基本不带文化象征地进入了我的心。它就是在那里,好像和旁边漆黑的天空互不从属,并不存在谁更重要一说。此外还有星星。尽管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却乐意去一颗一颗地数。

后来的我似乎越来越习惯于城市的生活,而夜里的灯光也好,云层也好,总是让我忘记抬头看看。直到高中时,学业繁重,身边总是难以摆脱种种无理却让人背负压力的论调。每天早上六点我们便要「晨起动征铎」,直到晚上十点一十学校血红的楼房才意犹未尽地将我们吐出。这时走在从教学楼到学校后门僻静的路上,黄色的钠灯也不总是那么明亮。若是天气晴好,这时便能仰头看见几颗稀疏的星星了,也能看到那一轮月亮的圆缺。它们不说话,比一天中一大半的人说的话要好得多。

只是这样也毕竟只是放学路上几分钟的短暂消遣而已。更何况,月食这种天文现象,我在过去是从未见过的。要么是南方家乡的阴云和雨太多;要么则是太忙,熬不起夜;要么则是处于楼和楼的夹缝间,实在没有观测条件。到了这里,什么都变了:北京这夜里云很少;第二天没课,想熬多晚就可以熬多晚(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倒是补选了一门当天下午的课,这当然是为夜里的我所不知的);而北京大学的楼都不高,何况还有大片的开阔地。

……那还说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于是晚上九点不到,我打算上床休息一会回复精力,定了个十一点三十五的闹钟。不过毕竟宿舍楼里大家不会一致行动,外面噪声太大,实在是睡不着。因此干脆起身,接着学习。终于差不多到了时间,收拾好东西,再三在身上喷了驱蚊液,便一个人戴上帽子出发了。买好茶,上好厕所,就骑车前往北大的青天会组织活动的地方——东侧门旁的大草坪。此时月亮还很亮很亮,几乎像是一盏灯。但据说这时月亮已经开始进入地球的半影,在慢慢变暗,只是肉眼的确无法察觉。

草坪上真是热闹啊。铺上防潮垫,几个友人坐在一起打牌的有,吃东西喝酒的有,情侣坐在一起慢慢聊天的有,架着长焦镜头的相机认真调试的也有。我既没有镜头,也没有防潮垫,也没有友人或恋人一道,晃来晃去的有些尴尬。

此时却听见有一阵歌声,顺着找过去,是一圈人在合唱周杰伦的「晴天」。中间是两位学长,一位弹着键盘,一位抱着吉他。大家都轻轻跟着伴奏摇晃着唱。我慢慢也被吸引着驻足在人群的外圈,并且也忍不住开始跟着唱。尽管所演奏的曲目不过是一首接着一首的流行歌曲,但大家热情的呼喊与鼓掌还是让我心里暖暖的。

不知不觉中天上曾以「白玉盘」作比喻的月的一角已经暗下去了。古时说「天狗食月」,不知古人是怎样想象出一只「天狗」的,我看倒像是我在家里慢慢吃小蛋糕。……不成,难道我是天狗?

 
我是一条天狗呀!
我把月来吞了,
我把日来吞了,
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
 
我是月底光, 我是日底光,
我是一切星球底光,
我是 X 光线底光,
我是全宇宙底 Energy 底总量!
 
我飞奔,我狂叫,我燃烧。
我如烈火一样地燃烧!
我如大海一样地狂叫!
我如电气一样地飞跑!
我飞跑,我飞跑,我飞跑,
我剥我的皮,我食我的肉,
我嚼我的血,我啮我的心肝,
我在我神经上飞跑,我在我脊髓上飞跑,
我在我脑筋上飞跑。
 
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

郭沫若天狗

——结果就想起这首气势恢宏的现代诗。身边的人群有的往外走,也有新的朋友加入。唱的歌慢慢出现了我不会的,我就试着用轻轻的哼唱蒙混过关。旁边的朋友们也似乎在聊些什么,听上去似乎还有和我一样在化学学院的学生。我尝试用手机拍下月亮的变化,可惜 iPhone 的相机在这方面确实不及格,所有的光都糊成一团。只好寄希望于我的眼睛能记住这番美景了。

手机上传来消息,一看,发现是在华中科技大学的两位老同学也在相约出门赏月。看看身边的场景,想到仅仅三个月前我与他们相距仅仅十几二十米,如今却如此相远,本有些伤感,却因月亮而产生了「千里共婵娟」的安慰感。

最后一丝白沿也消失了的月亮,已经完全是铁锈色。后面朋友们甚至开始唱起了《燕园情》和《难忘今宵》。写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在用「朋友们」指代这群我直至当下还全不认识的同学了。等弹琴的学长收起琴离去,围成圈的人群慢慢散开,我邀请一直在我身旁的一位学姐合影,而在我后面的一位学长也加入其中。灯光很暗,照片的效果并不太好,不过也许倒也因此显得真实。

就这样和两位陌生的前辈结成了团。后面似乎又有一位挂着吉他的前辈出现,人群又慢慢聚拢。这次我没有挤进去,只是站在松散的外层。和我在一块的那位学长暂时离开,也许是去看看望远镜了。身边的学姐颇有感慨地说:「在这里分开可能就再见不到了。」虽然他几分钟后又回来了,不过几分钟里我还是想了很多。最后只能小声地感叹一句:「或许再也见不到也不算什么坏事?」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想。可能在大学之前的成长路径中,我都太习惯长时间和一群人待在一起了。对每张面孔都熟悉到厌倦的感觉似乎已经无奈地适应了。可是来了北京来到这片草坪上,却发现似乎短暂的相遇与离别,哪怕不知道名字,也是浪漫而美好的,大概。不知怎地,我想起——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Ezra Pound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当月亮又开始慢慢变亮,以至于露出一点白光时,人群已经很稀散。我们三人最终仍然是交换了联系方式,我也得知了两位前辈都是研究生新生,还惊喜于那位学姐的微信签名也是我喜欢的歌词。随后就好像是不经意间一般,身边那位学长便先行离开,学姐也在四处借充电宝无果后和朋友一道回去了。无意间我又成了一个人。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十五了。我迷茫地在微信聊天框中给刚刚结识的两位前辈敲下「有缘再见啦」的消息。其实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毕竟人和人之间不可能都「有缘」。其实甚至也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再有由头去联系,也许这两个联系人也只会躺在我的微信软件里默默作为这天凌晨的见证。

我想了想,在草地上又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慢慢地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途径高大的北京大学图书馆、体育场等等,除了偶尔掠过的电动车外,全都空空旷旷、安安静静。白天那么拥挤着的人群都去哪了?我明知答案,却仍不习惯这样的寂静。抬起手机想把图书馆、旁边的树和已经大半恢复原貌的月拍在一张照片里,可镜头里月亮仍然是模糊的一团。唉。

尽管我的步伐尽量放慢,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月亮仍然没有完全恢复,最后一点角落里仍然是昏暗到难以分辨的红色。难过,但转念一想,凉爽如此,为什么要急着回去呢。于是就扫开一辆共享单车,绕着学校骑了一圈。平时堵塞得几乎没法通行得主干道上,此时也几乎没有了车辆,一路畅通无阻,我踩踏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最后绕了一圈,又从体育场和勺园之间的那一条常走的小路回到了宿舍楼。此时正是四点整,月光终于回到了圆圆的、白而亮的熟悉的模样。锁车、上楼,悄悄摸回房间,可似乎仍然惊动了一两位室友。躺下后不久就睡着了。

狂欢中得星斗没法讲情
时间到了转身不眨眼睛

陈奕迅太阳照常升起

没有早八,将近八点钟才醒也无所谓。夜里认识的那位学姐给我转来学校微信公众号上的文章,没想到我和她(模糊地)出现在其中某张照片的边缘。不知我是否也曾成了那一圈合唱的同学们眼中的风景呢。

一次月食而已。不知为什么我会如此庆幸我去看过。似乎一切又如常了,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不过我比原来想的要开心得多。

二五年九月八日。